丧礼

一、死亡

甲午仲夏的某个下午,父亲电话中告诉我奶奶去世的消息。纵然有些难以相信身体一直十分健康的奶奶为何会如此突然地撒手离去,但也仍然能够理解对于一位八十岁的老人而言,任何微小的闪失都会导致死亡,因此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也没什么可以大悲大恸了。在我的价值观里,我推崇理性主义,我讨厌那些哭哭啼啼和疯疯癫癫,我用我所学到的科学知识去解释我所看到的一切,我将死亡理解为人生的句号,理解为人的身体在物理空间里的终结,也从未试图去思考过身体之外,人的思想,抑或灵魂是否在死亡之后还有存续。可是,奶奶的这次离开,让我意识到了藏匿于理性主义之中的一些危机与恐惧。

在此必须先说明,在仔细询问后,父亲才从叔伯处知晓,奶奶是因为去池塘边洗衣服而不幸跌入水中溺亡。但是这同我想写的并没特别关系,仅作背景陈述。

按我的理解,我的父亲也是一位非常理性之人,但是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之后,他心急如焚地要赶回老家,他不断地说:

“你奶奶很胆小的,她一定很怕的,我得回去多陪她一会儿……”言语中带着哽咽。

赶回老家的路上,我问父亲是不是真的相信有灵魂这一说,他说其实并不。那为何仍然会认为奶奶去世以后还要去“陪她”,她还会“很害怕”呢?他说,可能理性上明明知道不存在这样的事情,但是仍然美好地希望它仍然存在吧。

这一刻,我开始感觉到了中国人在生死价值观上的某种不同——他们会愿意去相信一个美好的谎言:人死了以后仍然以某种形式存在,仍然具有人的思想、人的感知、人的情绪,唯一不同的是逝去的他们不会说话,不能动弹。

二、仪式

在爷爷去世之后,奶奶大半时间都是住在大伯家,偶尔也去姑姑家小住一段。我曾经问为什么奶奶不想住在原来自己的老房子里,大家告诉我,奶奶其实又何尝不想,但是一方面,由于年事已高,脾气不太好,所以找了好几个保姆也不如意,没有人能够较好地照顾奶奶;而另一方面,奶奶还是希望能够跟自己的子女们住在一起,而一个人住的时候,哪怕儿女们几天回来一次,大部分时间也仍旧是孤独的。对于中国的大部分老人而言,老了以后独居是非常孤独、寂寞甚至恐怖的事情,他们希望仍然能够天天陪伴自己的孩子,也害怕万一自己某刻离世,无法见到子女们最后一面,也无人知晓他们的死亡。

奶奶最后的去世地点,也就是在大伯家后院的水塘边,因此丧礼自然也就在大伯家举行。我没能在奶奶去世的第一刻就赶到,但是根据伯母的描述,当天下午奶奶过世以后没多久,就来了很多附近的乡亲邻里,帮忙搭手搭台,指导和协助准备后事。这种乡邻社会的一大特征就是,任意一户人家出了什么事情,都会被附近的乡邻迅速得知。当确实遇到困难的时候,乡邻们有可能会停下手中的事情来提供帮助,而这样帮来帮去之后,也就各自都欠了其他人家的“人情”,当下次别家有难的时候,也就义不容辞地需要去帮忙了;但我以为“帮忙”也并非完全出于乡亲情谊,也有利益在其后驱使。在农村里丧事并不少见,而举办丧礼的过程中,各个环节都需要“消费”,因此也就逐渐形成了一条成熟的产业链:从司公子(方言:巫师,法师,祭师)到吹拉弹唱的中西乐队,到搭台表演的花鼓戏团,到负责所有人丧礼期间伙食的临时饭堂,到负责联络和各项事务(包括账房、茶水、放炮、搞卫生)的团队……每一项都需要有人承担,而这些人主要就来自附近的乡邻,他们所得到的,一方面是还了之前对事主家欠下的人情,二方面能够赚取一些零花钱或者烟酒食品。

当我和父亲次日上午回到大伯家时,灵堂已经搭建完毕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一众人等各忙其事,共同协助操办着这场丧礼。大伯家的房子位于319国道一侧,他家的房子与周围的形成一排,距离国道约10-15米,也因此每家每户门前都有一片相对非常宽阔的活动领域,这块领域并非私人所有,但是主人家一般会用以制作食物,晒稻谷或者就仅仅是晒太阳、休息和与周边乡邻聊天社交。

房子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一楼是作为杂货商铺主要售卖各式服装鞋类,一楼的后部有一间小厨房,一个洗手间,还有一个上楼梯的前室。前室中摆了一部洗衣机以及一些新鲜的菜,还有一扇门通往楼的后院,从这扇门走出去,下大约七级十八公分高的台阶,就下到了池塘的土堤上,土堤上两侧长了许多草,而土堤和楼之间的大约三米的间隙,则被用来种了些蔬菜,平日里,大伯一家就是在池塘中取水浇灌菜地。土堤上,侧对后门位置还摆着一桶泡着水的衣服,那就是奶奶当时提去准备洗的衣服,此处还有十来级大约三十公分宽的石阶通往池塘的水边,这些石阶歪歪斜斜,高低不一,就连正常人行走都有困难,而彼时奶奶正是从此跌入池中,而池塘由于是用挖掘机挖掘而成,所以从土堤到水并没有缓坡渐变,而是陡峭直深,水深大约两三米;二楼、三楼则主要是房间供大伯一家和奶奶居住。

灵堂就设在了房子的前坪上,也就是房子和国道之间的“晒谷坪”——公共空间上。整个灵堂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高度约为四米,平面呈长方形,平行于国道的长边约为十八米,垂直于国道的短边约为八米。站在国道一侧看,灵堂整体分为三部分,最左边约两三米面阔的一部分空间,摆放了一些必要的厨具,在其对应的与国道之间的露天区域还搭建了一个临时的柴火炉,作为现场炊事的热量来源,几天仪式期间的伙食制作包括洗碗洗菜等就在这个区域内完成;中间大约面阔八米的空间,则是一个机动的空间,在用餐时间,会在此摆上八九张桌子,供来吊唁的亲朋吃饭;在非用餐时间,则会变成做法事的空间,比如下面会要提到的“辟路”、“跑方”等环节都是在这个空间里完成的;如果没有法事也非用餐时间,则变成了来宾们休息聊天的地方,附近的乡邻们会三三两两地或坐或站于此,聊天交流;整个灵堂最右侧,也是正对大伯家一楼门脸的大约八米面阔的空间,则是主要的祭祀空间,空间的最中间摆放着一副“冰棺”(也就是一种冰柜,做成棺材的样子,将逝者的尸体摆放其中,用以保持逝者的尸体在几天的葬礼过程中不会因为天气或者其他原因而腐坏),冰棺上方摆着一张桌子,用以摆放逝者的灵位;冰棺前方也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祭品,下方则摆着一些逝者用过的鞋子和衣物,以及一盏长明灯,这盏灯的灯芯其实是一根面条,放在一个铺满油的碟子里,子孙们必须在这几天保证这盏灯时刻亮着,一说是为给逝者的灵魂照亮路途;而在桌子的前方,则还摆放着一个火盆,纸钱和与逝者交流的“文疏”都是通过这个火盆烧成灰烬,烧去阴间传递给逝者。特别的是,在冰棺的左侧,还摆着几张桌椅,供中西乐队的乐手们使用,他们这几天都会坐在这里演奏各种中西乐曲,配合司公子的仪式,帮助逝者超度。

我和父亲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上午十时,甫一下车,大伯和伯母便迎了过来,眼中噙满泪水,眼神中满是悲哀、遗憾与懊悔。我和父亲即刻换上了作为子孙必须要穿着的素服(亦即“孝服”),头上戴上了一条麻绳和一副白纸扎的头箍(称呼待考),儿子的是有三个叉,而孙子的则是一个叉,值得注意的是,女儿、女婿、外孙都是不能带这种头箍的,而这一次堂哥带来的未婚妻则头绑了一条红色丝带,这是专门给未过门的媳妇戴的。关于孝服的所有装束,长辈们叮嘱说是一定不能穿着去其他人家里的,因为据说那会给其他人家带去晦气。

穿戴完毕后,此时,葬礼的大部分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包括迎尸入棺、告庙社等等,还包括在现场杀了一头生猪,我们到达的时候看到一些做饭的师傅们正在清洗鲜杀的猪内脏,这些猪肉和内脏将成为葬礼这几日所有伙食的主要组成部分。

奶奶去世的第二日上午,家族的亲戚们都从各个方向赶回来,也有很多生前的友邻赶来吊唁,每当来了一位吊唁的亲朋时,逝者的子女都需要当面跪下表示对其到来的感谢,如果来者是长辈,则需要双膝下跪,如果是平辈或者晚辈,则需要单膝下跪。奶奶的尸体彼时已经摆放进了冰棺中,待我们到达以后,大伯和伯母为了让我们能够再见奶奶一面,揭开了棺盖,让我们得以再次看到奶奶面容。不得不说,那一刻,当见到一个曾经慈祥和蔼的老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时,谁都会泣不成声,包括先于我们到达的其他几位伯母或婶婶,虽然已经哭了很多轮了,但是再次见到奶奶平静地躺于冰棺之中,仍然难忍痛哭。见过之后,冰棺被合上,时不时仍然有一些亲朋走近透过玻璃棺盖看望老人最后一眼,还有几位老人,一些是本家的亲戚,一些则是居住附近的乡邻,他们也时而静静地站在冰棺一侧,凝视其中,脸上的表情也似乎凝固了,在那种表情里,读到的是对逝者的痛惜,以及对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死亡的担忧和无可奈何。

但是,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思考和感慨颇多。有很多来参与丧礼的乡邻,对乡中老人的去世已是见怪不怪,更多的是抱着一种看热闹、参加热闹活动的心态而来。此处并无指责之意,而是试图表明,在这样一个关系复杂的社会组织模式中,每一个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感情是千差万别的,每一个家庭与家庭之间的感情也是深浅不一的,同时,每一个人对于生死的感悟也是不尽相同的。当理论上说所有参与葬礼的人都应怀着悲痛之情,但实际上却不尽其然:有的人悲恸、有的人看热闹、有的人无所谓,甚至可能有的人还高兴又能赚到钱了(比如承包伙食或者表演的团队)。

到达当日的下午,在司公子的带领下,在灵堂中部的空间,进行了“辟路”和“转莲”的环节。简单地说,“辟路”就是帮逝者灵魂打开通往各个方向的路。司公子在场地上摆了九把凳子,九个诸神牌位,带领着逝者家属们围绕着这些凳子——神位每一个绕三圈拜三下,烦请诸神不要为难,予以方便,带她上路。而“转莲”则是在场地中央摆放着一个三层的纸台,亲属们绕行数周,最终帮助逝者(在此用一个纸人代替)登上最高台顶宝座。“转莲”应当是起源于佛教中菩萨站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并且大家通常认为菩萨是女性,所以对于女性逝者会有一个“转莲”的环节,帮助她坐到“莲台”上去。

这一阶段法事完毕后的休息时间,我和几位堂兄妹坐在里屋帮忙将要烧给奶奶的纸钱一叠一叠整理好,以便烧的时候方便折成三张一小叠,也便于焚烧。整理的过程中,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有人说,农村里有个说法是,人死以后三天以内,不要去动他/她的床,而且要在他/她的屋子里面点上灯,泡好茶,因为他/她的灵魂这几天还在这个附近,还会回来睡觉。有一位老奶奶(奶奶的表姐)说,奶奶小的时候,大致两岁的时候,就曾经险些被淹死,后来过了两天,家人本来以为她已经死了,结果她还是坚强地活了过来。众人于是接着说,那她这是命中就注定犯水,最终都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啊,但是也算多活了七十多年,可以知足了。还有人说到,奶奶最近曾多次跟别人提及做梦梦到了我爷爷,很有可能是我爷爷想念奶奶了,于是把她接过去(另一个世界)了。此后的某次聊天中,姑姑也说,算命先生说奶奶在七十八岁有一个坎儿,她以为奶奶度过了那个坎儿就应该没事了,但是没有想到这个坎儿来晚了两年。总体来说,大家都在试图通过某种逻辑来证明,也许奶奶的死亡就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的,与其他外部条件是没有太大关系的。这也某种程度上,在暗示着在场的老人,死亡是早已注定的,关注几时死是没有意义的,而更应该关注死前的生活和死后的去向。

到了这日夜晚,在司公子的引导下,再一次揭开了棺盖为逝者——也就是奶奶,盖上寿衣。打开棺盖的时候,奶奶的嘴角流下了一些血水,伯母一边失声痛哭一边用毛巾为其拭去,并哽咽着而带有一丝激动地告诉我们,“你们看,奶奶见亲人,流血水了!”。根据农村里的说法,逝者见到亲人会流出血水。这种说法随后几日也得到了姑父的力证,我和父亲尝试将其解释为“穿衣”时碰动了尸体而导致血水外流,或者是因为冰棺内外温差导致血水外流,但是姑父却举出反例称旧时没有冰棺,也没有挪动逝者的时候,这种现象也是存在的。我不认为姑父在编造证据,但是也仍然对这种解释有所保留。很多时候,某些东西你无法理解或承认,但也别急着否认。

随后则是“跑方”的法事。司公子在中间场地上摆上了五把凳子,凳子上分别放着“东方青帝接引神”、“西方白帝接引神”、“北方黑帝接引神”、“南方赤帝接引神”、“中央黄帝接引神”的牌位,然后举着引魂旗,带着逝者家属们围绕着这五座神位敬拜,恳请他们帮助打通各方道路并予以接引,方便逝者灵魂受召归来接受子孙们的拜祭。这个过程虽然也是打通道路,但是跟前面的“辟路”是有所不同的,传统认为,人死了以后,灵魂会离开身体,而“辟路”则是为了打通灵魂出去的道路,但是“跑方”则是帮助其打通回来的路,回来的路未必是与出去的路相同的,所以必须保证逝者灵魂来去无阻。

将逝者灵魂召回之后,在灵堂的外部摆了一个由几把凳子堆砌而成的“望乡台”,在冰棺的正前方则摆着几条长凳叠成的“奈何桥”(一作“奈河桥”),这仍然出自佛教的传说。关于望乡台和奈何桥,有诸多版本的故事,其中比较广为流传的版本为:相传有一条路叫黄泉路,有一条河叫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走过奈何桥有一个土台叫望乡台,望乡台边有个名曰孟婆的老妇人在卖孟婆汤,忘川河边有一块石头叫三生石,孟婆汤让你忘了一切,三生石记载着你的前世今生。而在这次葬礼中,儿孙们捧着逝者的灵位和遗像,则是先围绕着“望乡台”转了数圈,再在司公子举着的引魂旗带领下“带”着奶奶走上“奈何桥”。每走过一节奈何桥,子孙们会把逝者的灵位移至下一节桥上,司公子再把前一节“桥”(也就是一条长凳)挪走,意思是奈何桥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而过了最后一节之后,地上会有一盆水(有可能代表河,也可能代表孟婆汤),盆子上架着一双奶奶曾经穿过的鞋子,司公子会“凶狠”地把盆子掀翻,意思是告诉奶奶,不要再留恋阳间,过了奈何桥就彻底的阴阳相隔了。

第三日上午,举行了“解结”的仪式,据说“解结”也谐音“解劫”,因此存在两层含义,第一层是通过“解结”程序来解开逝者与生者们之间的心结和矛盾;而第二层意思则是帮其解除生前所造的孽(比如他/她生前做过的,他/她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而不应该做的事情)。据说这个过程中,一个司公子解结解得好不好,可以看出他的水平高低。这个环节我没在现场,故无法细述。

到了第三日的下午,则是比较重要的一个环节——“正祭”。正祭从下午两点开始,由师傅带着逝者亲属绕灵堂转了数圈之后,跪拜于灵前准备开始仪式。仪式开始之前,则要供奉好做好的鱼、肉、饭、菜等于灵前,待仪式开始时,洒酒于地面,让逝者在另一个世界吃饱喝好,开始接受我们的祭拜。正祭的主要内容是诵念逝者生平,从其出生到学习到工作到结婚到生子到最终死亡,让子孙们知晓逝者这一生的事迹。在司公子诵念的过程中,许多亲人再次失声痛哭,我由于对奶奶的生平了解不多,所以并没有在这个过程中受到很深震撼。但是无法否认的是,这样的过程,确实能够助后人回忆、铭记、反思和感恩。

紧接着“正祭”的,就是“破池”。按传统说法,女人死了以后都是要下地狱的。因为从传统观念来看,女人都是低人一等的:因为她们的东西都是污秽的(例如月经等),也因为她们生儿生女,而生育也是在女人身上的同一个部位发生的。

当女人死了以后,她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于是司公子便会穿上法袍(以增强法力)去地狱拯救女逝者。过程中,司公子带领着家属们,捧着遗像、灵位,依次去到“南方火山地狱”、“北方寒冰地狱”、“东方阿鼻地狱”、“西方剑叶地狱”、“中央垂间地狱”(这次分别是五把贴有地狱门符号的凳子)寻找逝者,但是并没有在这些地狱中寻找到逝者,最终在地狱中的“血湖池”(这次是用几条长凳横倒加铺一块塑料布围出一块蓄水池,并用红纸将其染色)中找到独自一人坐在船中漂泊在茫茫“大海”受折磨中的逝者(逝者已经十八层地狱中受尽苦难,然后被扔在了血湖池中)。找到了逝者之后,在池中做法超度她,最后助其“破池”而出,将其救出。但是在这一次丧礼中,考虑到场地和纸扎的“奶奶”只能放入水中一次(拿出以后纸人就会破了),所以就先在五个地狱中依次寻找,并且在最后的“中央地狱”中找到,然后暂且将其救出(并且在这个结束时候已经让子孙们喝下了血湖池水——一般用红糖水代替,这次用的可乐代替),再将之放入“血湖池”中受难受罪,随之带子孙们站入池中绕圈做法,最终助其破池而出(挪开其中一条边的长凳,水顺势流出,表示破开了“血湖池”)。虽然过程顺序小有差异,但是主要的思想仍然是表现了女人死后下地狱受罪,和在司公子的带领下助其解脱。

关于“破血湖”的说法,有两种,一种是说“破血湖”是做会中的一种仪式,它是专门为老年妇女做的一种禳实仪式 。传统认为,妇女平时有经血来,弄脏的东西要拿到河里去洗,由此玷污了河神。妇女生小孩流血,也冲犯了诸神,如:东厨菩萨、桥栏将军等。这些经血和血露聚为“血湖池”。妇女死后要下血湖池地狱,受血水浸淹之苦,要饮尽血水,方可超生。所以,一般“破血湖”都是孝顺儿女为在世母亲做的,使她逝世后免受此痛苦。这仪式可以在观音会延生会上做,它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在做“破血湖”时,佛头讲经人要唱《血湖宝卷》,即《目连救母卷》。在仪式过程中,儿女要帮母亲喝血水。所谓血水,就是用红糖冲的开水或者苏木水。帮母亲喝完血水,可使母亲亡过后,免受血湖浸淹之苦。 “破血湖”一般要在妇女停经之后才能做,所以做破血湖的妇女年龄都很大,一般是五十岁左右。而且做了这仪式后,她们不可以进产房,不可以去接触那些被血露污染的东西,还必须在不同的时间里做三次,才有效果。一般人家是连续三年做的。

而另一种则说其实为道教祈禳仪式。为超度产妇亡魂而做。该仪式融入“目连救母”戏文,由道士分别扮作目莲和刘金蟾母子,粉墨登场,刘氏蹲在纸糊的血湖池畔,号啕哭唱“十月怀胎苦”地方俗曲,目莲肩挑经担,手持锡杖,口诵超度解罪经卷,围绕血湖池转悠。五位灵官掌剑随后,锣鼓伴奏,经声唱合。最后灵官挥剑毁血湖池,解救目莲母刘氏,破地狱门,释放孤魂野鬼。

显然,在这一次的葬礼中,或者说在当地的宗教文化中,“破池”的意义更多地接近前一种说法。

第三日的傍晚,举行了“赈孤”的仪式。传说中,另一个空间中存在很多孤魂野鬼,他们会在逝者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跟逝者抢东西(比如后人祭献的纸钱、食物、衣物等),因此需要适量向他们赈济,让他们不要来抢东西,不要来伤害逝者。几张桌子层叠搭起了一张大台,周围竖着几根木根,木棍上方顶着根蜡烛,周围还包着一圈塑料薄膜,蜡烛灯光昏黄闪烁,在黄昏的光影中,营造出十分的阴森氛围,而司公子则端坐于大台的第二层之上,口中念着经文,另有一名司公子在一侧配合其答着一些台本,猜测是在模仿着某种对话。而司公子随后时而语气平缓,时而怒起拍板,时而向四周观众散发糖果,时而向四周撒下几把米粒,这些其实都是在“软硬兼施”地安慰和劝告周围的孤魂野鬼,不要来伤害逝者,也不要去跟逝者抢东西。

第三日晚餐是丧礼这几日中最重要的一餐,所有亲朋好友都会来参加,菜品也是相当丰盛。也许某些人会认为,参加这样的葬礼活动理应全程庄严肃穆、神情凝重,但是相反,当地人会认为人在八十岁(或者七十岁)之后去世,实际上已经是一种福分,所以要把丧事当喜事办,也因此来参加葬礼的人们并不是时刻都会保持凝重的神情,坐到餐桌上时,许多多时未见的亲戚朋友,也因为此次机会而再次相见,相聊甚欢。纵然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开怀畅饮(但是也不排除有些地方是不介意的),但是人们仍然从容地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而在晚餐后,外面请来的戏班子已经搭好了台子,即便还未天黑,来自周边的乡邻百姓们已经搬好凳子抢占了最接近“舞台”的几排座位,有老人,有小孩,也有一些年轻人。

夜晚的演出,在穿着艳俗的主持人面带微笑的对逝者表示沉重哀悼的开场白中拉开序幕。天黑之后,所有人家都吃完晚饭之后,方圆几里内的乡邻们几乎都赶了过来看戏。并不是他们各个都跟逝者有所来往(因为奶奶和大伯家并不是土生土长于当地),也不是各个都来葬礼送了份“人情”——也许因为感情不深,也许因为囊中羞涩。但是却各个都会争先恐后地来观看这免费的演出,在演出过程中,伯母还端着一个装满了散装烟和糖果的盘子四处走动,提供给这些认识的以及不认识的乡邻们享用——这同样是免费的,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一个家庭有人去世时,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悲痛欲绝。

司公子告诉我说,其实这场表演同时也是表演给那些孤魂野鬼看的,也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去赈济他们一下,希望他们得到好处就不再作乱。

表演的内容是极为新潮的:穿着暴露的露着大白腿的女主持人,黄段子里夹杂着冷笑话的东北二人转,蔡依林的流行歌曲《就是爱》,杂技魔术花鼓戏更是必不可少。当晚的演出,由于跟本家亲戚有些朋友关系,所以也特别卖力,最终还超了近一个小时,亲戚们特别满意,而台下观看表演的观众们——乡邻们,更是时而欢笑,时而叫好,最终满意而归。

事实上,当我站在灵堂的背面,视线穿过挂着“二十四孝”条幅,悬着沉痛悼念黑色标语,贴着各式符号的空间,穿过鼓掌叫好,欢声笑语不断的乡邻观众,最终落到台上浓妆艳抹、露着大白腿的女演员们身上时,第一刻仍旧是有些震撼的,但是很快,这种精神上的震撼和对比便并不比空间和物理上的对比要强了——有人觉得这是种讽刺,可我更愿意觉得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不值得否定的生活方式、人生信仰或者社会模式,有人说这是落后的,可是之前我也反思过,如果一定要定义这是落后的,那么又如何来定义“先进”呢?有些领域的确是存在落后与先进之分,但是在另一些领域,似乎很难定义“先进”的标准。

丧礼总共持续四天三夜,所以第三晚是最后一晚,叔叔伯伯姑姑们以及我的父亲,都通宵守在灵前,陪伴着奶奶最后一晚。人们始终都认为,逝者的灵魂仍旧在附近,仍然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进行交流。

最后一日的清晨,亲朋们在集体吃过早饭过后,在司公子的带领下围绕着冰棺,缓缓地绕行了数周,走几步便鞠躬表示对逝者的最后告别,司公子口中也是念念有词,似乎在与另一个世界有所交流。随后,我和我的堂兄妹们,跪拜在父辈们的后面,心情沉重地看着几位师傅将冰棺抬上了灵车。

去往火葬场的路上,灵车走在最前,几位婶婶、伯母陪在灵车上冰棺的左右,伴送奶奶最后一程。曾经听同学说起其父亲去世后,其母告诉她要在父亲出殡的路上,一路呼叫他的名字,告诉他这是他这辈子最后到这个地方了,再也不会来了。

到了火葬场后,我们同样跪拜在地上,将冰棺从灵车上迎下来,再看着师傅们揭开棺盖,火葬场的两名工作人员将已经冻得发硬的奶奶抬上他们的转运推车。随即,门一关,便意味着此生不再相见,阴阳两隔。

火葬场的气氛反倒不比灵堂时悲恸,我的理解是,到了这里,大家都只能认为这是一种物理性的过程,是对肉身的最后处理了,而灵魂早已经离开这副肉体了,肉体只是留下的一具躯壳。其他家庭运送亲人尸体来火化的亲属们,甚至有的都看不出任何悲恸,还有的因为车辆刮擦而起了争执。火化对于死亡的意义,比以前小了很多。拿着工作人员发给的小牌子,我们耐心地等在骨灰领取窗口外面,不时有好奇的其他逝者家属站在窗口往里探望,也许他们只是想看看里面炉子是什么样的,也许他们是盼望着亲人早点变成灰出来。静待四十分钟后,新买的骨灰盒装着刚烧成的奶奶的骨灰送了出来,给亲人们最后看一眼。骨灰并没有什么特别,就像普通的骨头,烧碎了而已,也未成粉末。随后,工作人员便熟练地用胶枪为骨灰盒封了口——中国禁止土葬后的“盖棺定论”。

盛在盒子里的骨灰被送回了老房子里,老房子现在已经有一部分租了出去,而很大一部分——包括前院、后院、柴房、猪圈等等都早已被风吹雨淋变得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之所以将骨灰再送回老房子里,而不是像传统的一样将其下葬,是因为这些年国家又加强了对于“二次下葬”的管控——禁止火化后再次入棺下葬占用土地。可是对于老人、对于中国人而言,始终都是“入土为安”的,所以叔伯们决定将骨灰在家中放上几日后再偷偷埋入早已选好的风水宝地。由于这种变化,一些其他传统的习俗也得随之适应,本应该在逝者入土以后再烧的“屋”——用纸扎的带有各种电器、汽车等现代用品的“别墅”——也不得不在其入土前烧掉,否则无法一直摆放在家中。家人们向坚持要按传统做法做的阴阳师表示,没关系,先把“屋”烧过去建好,到时候入土了以后奶奶她再去找就可以了,肯定可以找到的。

丧礼至此基本终结,家人们难得回到经已许久未回的老房子,绕着院子转了又转,有人说,门前的这棵玉兰树实在不应该栽,因为一般别人家里都不会栽玉兰树——因为其谐音“遇难”,说不定就跟奶奶的去世有关;有人说,也不能栽樟树,因为谐音“瘴气”;也有人说,按传统的说法应该是“前不栽松,后不栽桐”(事实上有多种说法:一说“前不栽桑(丧),后不栽柳(丧杖、招魂幡都是柳木做的,坟墓后边又要栽柳树作“摇钱树”、“墓树”)”,院子中间不栽鬼拍手(或说“刽子手”)(杨树,风一刮,杨树叶哗啦哗啦地响,像是“鬼拍手”;“刽子手”指柳树,因为桃花、桃枝、桃实都是血红色的,妖魔鬼怪都愿意在桃树上住,故不吉利);一说“前不栽松,后不栽棕”;还有一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庭中不栽掉头花(木槿)”);还有人说,院子里就根本不能种树,因为种了树以后,看起来就是一个“口”字(院子)里有一个“木”(树),是个“困”字,代表这家人家会要受困的。

关于院中栽树的说法,依旧是大家对于美好的向往,和对于凶恶的规避。从前我也许并不认同,但是现在我并不去否认,因为这也许正是一种信仰的最小体现,而与其去否认这种信仰倒不如问问我们自己有没有什么信仰。

上面的过程,更多的是片段式的描述,而下面的则是我仔细询问“司公子”后记录的当地丧葬仪式的详细过程及每一步的意义:

#1迎尸入棺

意即将逝者的尸体请入棺木,因为长时间摆放在床上或者地上不雅。

#2祈祷福祖

意即将逝者去世的消息告知每家的先祖列宗,让他们有所知晓。

#3 告庙社

这里“庙”是指庙王,“社”是指土地神。当一个人去世了以后,需要把他/她去世的消息告知他/她去世的地方当地的庙王和土地神,以及和他/她出生的地方的庙王和土地神。每一个庙王和土地神都只负责一个“辖区”,他们记载和管理着辖区内各个人的相关信息(也许还有些许命运)。而“告庙社”的意义则是希望祈求庙王和土地神能够庇佑逝者。

#4 辟路

“辟路”指人去世了以后,他/她的魂魄会离开他/她的身体,会要走出去到各方,所以要做法帮助他/她把去往各个方向的路径打通。

(#1-#4在去世当日必须按顺序尽快完成的仪式)

#5 请神

意即通过做法请来各路家里的神、地方的神,请求她们能够庇佑逝者。

#6 成服

意即为逝者的后人穿上麻衣、素服。(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披麻戴孝。我问司公子为何不是在逝者去世以后立即要求后人们披麻戴孝。司公子答曰,在此之前必须完成好告知各路神仙的步骤,否则如果逝者去世的消息还没有告知各路神仙,则会对他们不尊敬,有先斩后奏之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7 开方招魂

“开方”和“招魂”指的是,在人去世了以后,人的魂魄跑出了身体,并且在前面“辟路”步骤已经帮他/她把去各方的道路打通,但是此时后人们需要祭祀他/她了,就需要召唤她回来,但是回来的路也许与出去的路不同,所以要帮其“开方”助其来去无阻,“开方”亦称“跑(五)方”,即帮其去找“东方青帝接引神”、“西方白帝接引神”、“南方赤帝接引神”、“北方黑帝接引神”以及“中央黄帝接引神”,求他们帮她开路带他/她回来,接受子孙的祭拜。

#8 渡河

将逝者魂魄召回以后,需要帮助她走过望乡台,跨过奈何桥(一称“奈河桥”),在经历了这个过程之后,逝者就已经彻底地与阳世告别,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了。

#9 祀神

第一天逝者去世以后通过“请神”把各路神仙都请到了家中,因此第二天开始,每天都需要供奉他们、伺候他们,目的仍然是祈求他们庇佑。

#10 转莲(一般适用于女性逝者)

在佛教中,菩萨站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并且大家通常认为菩萨是女性,所以对于女性逝者会有一个“转莲”的环节,帮助她坐到莲台上去。

#11 解结

“解结”也谐音“解劫”,因此存在两层含义,第一层是通过“解结”程序来解开逝者与生者们之间的心结和矛盾;而第二层意思则是帮其解除生前所造的孽(比如他/她生前做过的,他/她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而不应该做的事情)

#12 正祭

“正祭”是整个仪式流程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主要是敬逝者、祭祀逝者。诵读逝者生平,并且以做好鱼、肉、饭、菜等给他/她吃,当他/她仍然是一个活着的人,亦即所谓“祀死如生”。“祀死如生”的意义就是让其生平为子孙知晓,并且与其一边吃一边交流(而其已经不能说话)。

#13 破池

传说,女人死了以后都是要下地狱的。因为从传统观念来看,女人都是低人一等的:因为她们的东西都是污秽的(例如月经等),也因为她们生儿生女,而生育也是在女人身上的同一个部位发生的。

当女人死了以后,她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于是司公子便会穿上法袍(以增强法力)去地狱拯救女逝者。过程中,司公子会依次去到“南方火山地狱”、“北方寒冰地狱”、“东方阿鼻地狱”、“西方剑叶地狱”、“中央垂间地狱”寻找逝者,但是并没有在这些地狱中寻找到逝者,最终在地狱中的“血湖池”中找到独自一人坐在船中漂泊在茫茫“大海”受折磨中的逝者(逝者已经十八层地狱中受尽苦难,然后被扔在了血湖池中)。找到了逝者之后,在池中做法超度她,最后助其“破池”而出,将其救出。

#14 赈孤

传说中,另一个空间中存在很多孤魂野鬼,他们会在逝者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跟逝者抢东西(比如后人祭献的纸钱、食物、衣物等),因此需要适量向他们赈济,让他们不要来抢东西,不要来伤害逝者。

#15 祖饯

“祖饯”的意思就是告知各位祖先,逝者的后事仪式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可以把他们送走了,跟他们最后告一个别。

#16 花引

最后一日出殡日,需要进行“花引”,意即将逝者的灵魂引出屋、引到山里去,类似“送魂”。

#17 送神

把之前“请”来的神送回,各归各位。

#18 安谢

连续几天的仪式吵到了灵堂附近的鬼神,因此需要对他们说声对不起,安抚、感谢他们一下。

在整个仪式过程中,由于逝者已过世不再具有说话和肢体交流能力,所以就设想通过“文疏”来与逝者交流,每一个环节都会有按照一定模板写就的“文疏”,“文疏”念完了之后便会烧成灰,通过这种形式传递信息到阴间给逝者。

而纵观整个仪式流程,基本上是建立在佛教传说的基础上,也在某种程度上也融合了很多俗世的思想,比如要送礼“贿赂”各路神仙和小鬼,让他们开方便之门予以照顾,也将“人”的各种情感、动作、心理附加给了各路神和鬼。简单地说,整个仪式的目的就是要帮助逝者顺利地去到另一个世界,安慰逝者、送走逝者(因为他们可能还有些留恋阳间);而在现世中,仪式也有另一层意义就是让后人们向逝者感恩。

主持这次葬礼的司公子曾经是一位小学数学老师,由于他和姑姑是旧识,才有机会和他深入对谈并得知了上面的信息。他说这一套东西是拜师习得,师傅一方面通过《礼文备录》来教授一些基本知识,另一方面还教授一些口诀和心诀,这些则是不能外传的,甚至这些仪式流程其实也是不能外传的。并且,据说是不能通过自学来习得这些知识的,因为“无师法不通”。

三、信仰

这一次葬礼,让我感悟得更多的也许并不是一位亲人的逝去,因为那毕竟是不可避免的,也说不定她会去到更好的地方。相反,感悟最多的反而是对自身所处社会的反思。爷爷去世后的十年,奶奶大部分时间都是同大伯和姑姑同住,也正因此,即便我的父亲因为工作原因而没能花太多时间照顾,也有人能够陪伴奶奶开心的生活,但是等到我们的父母老了以后,他们还能够过得这么快乐么?“计划生育”让他们成了一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只有一个子女的父母,他们一方面不忍打扰子女的工作和生活,另一方面必须忍受自己老了以后无亲人陪伴的孤独。从现实角度来看,“计划生育”并没有错,但是中国为此牺牲了一代人的老年幸福,这代价是无法衡量的。丧事从简,崇尚科学,破除迷信,让我们坚信科学可以解释一切,科学可以支撑我们走完一生;而随后的推行火化,禁止土葬,则再一次对中国的传统信仰进行了基于现世理由的分解。可事实上呢?事实就是,是否需要反思,在某种理性思维的指导和对某种发展模式的学习下,我们现在走的也许并不是一条最正确的道路。

当再一次反思关于“生死”,我们中的很多人也许并没有一个清晰的信仰,我们看似不在乎死亡以后的事情,但是一旦接近死亡,却不知道死亡之后会发生什么,这种信仰的缺失便可能让我们无比恐惧。

现代教育的科学知识让我们尝试用客观事实和仅有的人类理解的客观规律,去理解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可是对于一些无法证实或者理解的事情,就一定应该予以否定和批判么?从这一次开始,我不再认为所谓“迷信”就是糟粕,而更可能是一种信仰,对于生和死的超脱人类科学范畴以外的理解,它并不一定阻碍社会进步,反而能够支撑人能够在绝望的时候坚强,支撑人走过困苦,并且能够不再因为对死亡无知而终日畏惧死亡。另一方面,当我们试图破除这些“落后的”,“迂腐的”陋习时,我们也尝试建立新的信仰——(无神主义的)共产主义。可是仔细想想,共产主义究竟有没有向我们解释到“生死”层面的哲学问题?共产主义究竟有没有教会我们如何去乐面人生?似乎并没有。因此,共产主义也许只能算作是一种现世的政治理想,并不涉及哲学层面,因此也无法成为一种支撑人生死的信仰。(此处我并未试图否定共产主义,只是试图阐述共产主义并不是万能的,它有它的作用层面,它有它的现世使命,因此是否并不应该出演一种排斥和诋毁真正哲学信仰的伪“信仰”,而应只是引导大家在活着的时候追求一种美好现世生活?)

当我们理解了这种“迷信”作为信仰存在的积极意义,便开始反思包括它在内的很多非完全理性的思想/事件/空间在城市中的缺位。最终还是回归到了本行的城市话题。当在研究过HK 的城市公共空间之后,发现其存在都是存在一定理性基础,或是为更大可能盈利,或是仅仅为了满足规划条例,内地城市更不言自明。城市空间中除了以“效率优先”为第一指导原则的建筑和所谓公共空间,留给这些非盈利、非经济理性活动的空间几乎消失殆尽。是否一个那样理性的城市就是我们所要的?这样的葬礼,和它背后所代表的乡村社会组织模式、生活逻辑以及一些在我们通常看来是糟粕的“迷信”活动的积极性和必要性,为城市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为何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乡土社会组织模式在城市中继续存在,为何我们不能允许类似祭祀空间这样的精神性活动空间在城市中存在,为何我们不能在城市中留出物质性的空白,来填补精神性的空白?

诚然,我仍必须强调,不能偏激地认为因为理性主义无法成为信仰,因此我们就需要抛弃理性。在人生的各个阶段,我们仍然十分需要理性来支撑我们,方能存活于这个世界:当没有了一套理性判断是非正误的标准体系时,人极容易因为失去判断标准而被蛊惑和利用。显然,理性是用以处世自保,而信仰更多是用以在理性失去作用的时候来支撑、帮助我们反思生命、理解生命、解开困惑、化解困难的依靠。

这一次特殊的经历,粗略地展现了以家族为单位的中国乡土社会中,复杂交织的利益关系、情感联系与其中的各种矛盾,以及置身其中的每个家庭、每个人的立身之道,处世之本。这一次特殊的回乡探访,表面上仅仅是意味着一位老人(亦是家庭中最后一位去世的祖辈老人)的因故去世,可深层次上,它也意味着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已翻过了一个时代,由一个大家庭彻底分化成了几个次家庭并各自壮大,再一次以此为独立单元形成社会联系。而这些家庭从小到大到分裂成小家庭(并非指感情破裂,而指类似生物学细胞分裂)到再壮大,是通过什么将社会的和家族的文化传承下去?我所感受到的是,通过语言、通过食物以及通过礼仪:十里八乡不同音的语言的传承奠定了一个特定交流圈子的基础,并以此划分出内外你我;食物的传承进一步加强了这个圈子的基础,并产生了家庭之间的差异,奶奶做的盐辣椒、腌萝卜条、腊肉,即便与隔壁邻居家所做的相比,仍然能够一尝便知,小时候吃一口邻居家的饭,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和自家吃的差别。食物在中国的家庭里已经超出了食物本身作为能量来源的意义,而成为了记忆的载体。想必我以后再想吃到儿时奶奶常做给我吃的用猪油炒的干豆角炒腊肉,已经是不可能了。奶奶做的菜式搭配,用油多少,用什么程度、性质的食材,完全具有了个人的符号。我的母亲也拥有类似的但不同的符号。我从她们那里习得了这些做食物的习惯,放多少油,用什么油,用什么食材,如何搭配,也因此有了我的符号,而这便是基于奶奶和母亲的传承。如果能够把味道写出来,每家都会有一本自己的食物备忘录。这种食物的传承,也是我热衷做食物的缘故。而最后,礼仪的传承,说到底其实是一种信仰的传承,让家族的每一代人懂得了如何去尊重自己的长辈,和如何教育自己的晚辈去尊重自己,懂得了今后如何去处理父母亲们的后事、如何教孩子处理自己的后事,更重要的是,看到了上一代人的信仰,看到了他们对于生死的价值观。

也就是这样,我才突然明白了中国人跟外国人正在走向相同,但依然有本质上的不同:我们有家,我们的个体时常可能受限于大“家”(我们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不得不考虑家庭或者家族成员的感受,而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但我们也深知“家”是我们传承的基本单位,我们的信仰来自神、来自自己的长辈、来自我们的家庭。也正因为这次丧礼,我从逝去的亲人,仍然健在的长辈们那里,看到了他们的信仰,并且了解了“信仰”对于一个人或家庭的成长,对于一个社会的运行的意义;在那个已经远离的家乡的乡土社会里,看到了一种正在改变但依然对现代社会和城市有借鉴意义的社会组织形态和人际关系;在理性的变化(计划生育、推行土葬、消除迷信)与“非理性”的“落后”之间,看到了前者消极与后者积极的一面。

最后想对已经魂归天国的奶奶说一声,孙儿的感恩、思念与悲伤并不流露于泪间,而是尝试去理解并将其继续传承。祝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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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节哀!看完你的文,其实我最感兴趣还是他们如何摆的阵,这其实就是一种人们用一种理性的方式去实现非理性仪式和传说中的一些场景,他们对于这种场景的尺度是如何把握的,如何去限定这样一种空间,值得研究!

    1. 布阵倒是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布法,基本上都是九宫格,至于在中间是如何穿梭的路线,那就真心不记得了。下次可以传你一些照片看看!有一些那些台子是如何搭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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